第 27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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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7 章
蘇鸞兒猜到黎燁要求學習行針是別有所圖, 答應他不過是順水推舟，卻不料黎燁格外?認真，不止天天捧著穴位圖看, 還經常待在診房看醫書。
他以前並不喜歡這些, 常常說，他是拿刀殺人?的?, 沒?有救死扶傷的慈悲心。
但這些時日，他倒是沈心靜氣, 白天看書, 夜中得空就要向她討教一些問題。甚至於她出診, 他也會跟去。
蘇鸞兒沒?有拒絕。
他討教問題, 她就耐心解答, 他隨她出診，她就帶著。畢竟答應了要盡心教他習醫, 只要和習醫有關的事, 她都會做。
這日，出診回去的?路上, 忽然下起?了雨。雨勢來得又急又密, 蘇鸞兒沒?有帶傘, 下意識加快步子, 打算冒雨跑回去。
卻察覺頭頂遮來一物，替她擋了砸下來的?雨, 下一刻, 她手?臂被人?握住，裹挾著她向最近的?一戶人?家跑去。
檀山塢的?宅子, 門樓都建得格外?敞闊，其下足夠兩個人?躲雨。
門樓下剛剛站定?, 蘇鸞兒擡手?撥開?黎燁握著她的?手?，黎燁看看她，沒?有糾纏。
蘇鸞兒和黎燁一左一右，並肩站在?門樓下，誰都沒?有看對方，雙雙瞧著眼前的?雨。
雨裏夾著風，迷迷蒙蒙，像霧一般，偏又滴滴答答敲著院門旁的?芭蕉葉子。
黎燁忽然轉目看了看身?旁的?女?郎，她面龐上帶著幾滴雨水，像凝結在?芙蓉花上的?晨露，襯托得那雙眼睛愈發?冷冷清清。
那容色好生熟悉，一見如故，但那雙眼睛，和眼中冷清疏離的?光，卻陌生的?很。
他一度因為這容色，懷疑曾經見過她，但因那雙陌生的?眼睛，又打消了這個念頭。
他是忘了一些東西，女?郎卻是好端端的?，再康健不過，若曾見過，怎麽會是今日陌生的?樣子？
他們一定?不曾見過。
只是一見如故罷了。
這場雨，也異常的?熟悉，好像他們不是第?一次一起?躲雨。
“蘇大夫是哪裏人?？”
雨打芭蕉，由滴滴答答變成了劈劈啪啪，短時間內沒?有罷休的?意思，黎燁的?聲音雖不重，卻並未淹沒?在?這雨中，清晰地落盡了女?郎耳朵裏。
在?這裏三年多，蘇鸞兒的?口音早沒?有那麽重的?長安味了，黎燁沒?有聽?出她的?來處。
這問題無關醫理，蘇鸞兒沈默不答。
良久沒?有等來答覆，黎燁抿直了唇，也再不說話。
這些日子，她待他確實不似之前疏離冷漠，但這態度僅限於習醫，無關的?題外?話，她從不多言一句。
她似乎單純地在?踐行著契書上的?承諾，盡心教他習醫。
依她的?聰明，難道從未想過，他為何要習醫？
劈劈啪啪的?雨聲，漸漸滴滴答答，兩人?都不說話，望著雨霧慢慢散去，遠處的?山石，近處的?枝椏，在?眼前一寸一寸變得明朗。
雨很小了，如細絲，不影響行路，兩人?幾乎同時邁下石階，還未走出一步，聽?身?後吱呀一聲，門開?了。
“喲，蘇大夫，身?邊又換人?了呀？”
門內出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?婦人?，故作饒有深意的?打量黎燁一眼，加重了那個“又”字。
蘇鸞兒平常出診，總有病患的?男性親友借答謝之名送蘇鸞兒回去，塢中經常有閑言碎語，雖不敢說到塢主面前，但私下裏對著蘇鸞兒，婦人?們嘴下從不留情，總要揶揄幾句。
蘇鸞兒當作沒?聽?見，繼續往前走。
“蘇大夫，別換來換去，挑來挑去了，趕緊給你那女?娃找個爹管教管教，可別叫她無法無天，坑蒙拐騙，長大了再做出殺人?放火的?事來！”
蘇鸞兒目光一沈，轉過頭來望著婦人?，“辛二嫂嫂，小夭可曾惹了你？”
“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？”辛二嫂撇撇嘴，陰陽怪氣地說了事情原委。
辛二嫂家中屯了一些藥草，本打算高價賣出的?，沒?料到家中幼子被小夭哄騙，將那批藥草收了去。那藥草正常購價是每斤五百文，但近來稀缺，漲得很快，有醫館收到九百文，辛二嫂沒?賣，想再等等。
辛家幼子才五歲，最喜歡和小夭玩，有一天把人?領了來，說蘇家醫館給到一貫錢，央求辛二嫂賣掉藥草。
辛二嫂答應賣出，但小夭提了個要求，這藥草只有根部可以入藥，葉部無用，其他醫館是不收的?，小夭說可以說服阿娘連根帶葉全部收購，但要分開?算價，根部七百文，葉部三百文，加起?來還是一貫錢，而且根葉都能賣錢，賺得很。
辛二嫂一聽?連葉子都收，自是合不攏嘴地應了，只是後來賣罷錢，怎麽算怎麽覺得虧，聽?來單價不低，一貫錢呢，可最後賣的?錢還沒?單價九百文的?高。
辛二嫂覺得上當了，可又說不上來哪裏被騙，顧及蘇氏母女?有塢主庇護，她也不敢到醫館裏去鬧，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，從此恨上了蘇鸞兒。
聽?罷事情原委，蘇鸞兒沒?有為女?兒爭辯，只說：“我一會兒叫人?送來欠你的?錢。”
回到醫館第?一樁事，蘇鸞兒便?吩咐丁香給辛二嫂送錢過去。
“阿娘，為什麽要給她送錢？”小夭對自家的?錢看得很緊，哪怕是阿娘動錢，叫她瞧見，總要來問一句。
蘇鸞兒不回答，蹲下身?子與女?兒齊高，嚴肅地看著她問，“六斤藥草，四斤根，兩斤葉，一貫錢一斤藥草，應該多少錢？”
女?兒在?算術上極有天賦，又常常跟著丁香收購藥草，耳濡目染，小小年紀便?能很快算出價錢，蘇鸞兒不認為女?兒提那樣的?要求，是無心之失。
“六貫。”小夭只當阿娘是在?考她的?算術，得意地說。
“那若是，根價七百文，葉價三百文呢，能賣多少錢？”
小夭眨眨眼，意識到氣氛不對，搖頭說：“不知道，我不會算。”
“果真不會算，要我去問丁香姐姐，當時是誰算出來的?麽？”蘇鸞兒滿面厲色。
小夭眼看被阿娘識破了，眼珠子滴溜溜一轉，見蕭雲從沒?有在?家，沒?人?能幫她，便?垂著眼睛盯著自己鼻尖，撅嘴不說話。
“把你百寶箱拿來。”
女?兒幫著做家務，蘇鸞兒會適當給她一些零碎錢，讓她自由支配，存著或者花了，她並不管太?多，但現在?，她要查查女?兒的?賬，看她到底中飽私囊了多少錢。
“去拿來！”見女?兒站著不動，蘇鸞兒微微提高了音量。
小夭知道阿娘是真的?生氣了，不敢再違逆，聽?話地拿了百寶箱來。
百寶箱上著一把小銀鎖，蘇鸞兒從來沒?見過那鎖，不知女?兒從哪裏弄來的?。只對那鑰匙有印象，女?兒日夜戴著，睡覺都不肯取下，原以為那就是個普通的?項墜，不曾想竟有這樣大用處，難怪女?兒如此寶貝。
打開?百寶箱，真真如其名。
黃燦燦的?銅板鋪了大半箱子，除了銅板，還有幾粒銀餅，甚至還有一些銀臂釧、銀項墜。
“這些是哪來的?？”蘇鸞兒只給過女?兒銅板，其他的?，一概不知。
小夭說：“我攢的?。”
“從哪攢的?？”蘇鸞兒不覺提高了音量。
嚇得小夭打了一個激靈。
小夭雖害怕，卻不肯交待，依舊是剛才那副不甘心模樣，垂眼盯著鼻尖，委屈巴巴撅著小嘴兒。
母女?倆對峙了一會兒，蘇鸞兒不再追問，肅然道：“去外?面站著，什麽時候想告訴我了再進來。”
小夭在?南墻根下面壁思過，黎燁站在?旁邊看她面壁思過。
女?娃雖然體弱，但並不幹瘦，尤其是那小臉蛋，圓乎乎的?，眼睛又黑又亮，眼睫毛又密又長，翹起?來像落在?花上小憩的?蝴蝶，撲閃撲閃的?。
至少有八分繼承了她阿娘的?好相貌。
那樣的?算術，她小小年紀就能理的?清楚，著實聰明，但一個不留心，也很容易走上歧途。
“你很缺錢麽？”黎燁在?小夭身?旁蹲下，和她保持著一步遠的?距離，聊起?天來。
小夭正在?氣頭上，瞧黎燁看著自己幸災樂禍，心頭更惱，瞪他一眼，往旁邊挪了幾步，遠遠離開?他。
黎燁偏又追了過去，“不若去告訴你阿娘，那些銀子是我給你的?，至於那些小玩意兒，就說是你買的?，或者和小夥伴交換的?，或許你阿娘……”就不罰你了。
“黎壯士。”
黎燁話沒?說完，聽?蘇鸞兒淡漠地喚了他一聲。
回頭，見女?郎肅然望著他。那眼神很明白，叫他離她女?兒遠一點，不要妨礙她管教女?兒。
女?娃有錯在?先，確實應該好好管教，黎燁沒?資格插手?，又看女?娃一眼，遠遠站開?了。
一直到傍晚，蘇鸞兒都沒?有等來女?兒的?解釋和認錯，她之前從沒?意識到，女?兒竟如此倔犟。
女?兒畢竟身?子弱，年紀又小，站了一下午，定?然該累了，還是叫她先吃飯，管教的?事，慢慢來罷。
蘇鸞兒讓丁香去喊女?兒來吃飯。
小夭回頭看了看阿娘，見人?還是不理她，忽然就朝院門方向跑了過去。
幸而黎燁就在?南廂房外?，離院門近，一下便?將人?拎了起?來抱在?懷中。
“放手?！放手?！”
小夭忽然嚎啕大哭，在?黎燁懷中又踢又打，掙紮著要他放開?自己。
蘇鸞兒也迎了過來，將女?兒接過抱著。
進了阿娘懷抱，小夭不再踢打，卻依舊哇哇哭個不停，嚷嚷著：“我要蕭叔叔。”
以前每逢蘇鸞兒對她嚴厲了些，她就嚷著要蕭雲從，不要阿娘。
小夭一旦哭起?來就沒?那麽容易哄住，連蘇鸞兒都束手?無措，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哭。
“夫人?，我去叫塢主回來吧？”丁香心疼小夭，不想她這般哭下去，提議道。
蘇鸞兒搖頭，“不用。”
蕭雲從近來因為檀山塢的?前程焦頭爛額，日日都要出去謀事，怎能因為女?兒任性就去打攪他。
“把她給我。”
黎燁朝蘇鸞兒伸手?，欲將小夭接過來，見女?郎往後撤了撤身?子，漠然說：“不勞壯士。”
那神色，竟似有些怕他把女?兒搶走？
下一刻，不顧女?郎拒絕，他還是強勢把女?娃接抱了過來。
小夭便?又在?他懷中踢打。
黎燁抱著人?，由她踢打。
踢打了一會兒，概是累了，氣也撒完了，小夭哭聲小了許多，只還咬牙切齒看著黎燁。
黎燁亦是淡著臉看小夭，兩人?就這般慪氣似的?大眼瞪小眼，看誰先妥協。
又對峙了一會兒，小夭開?始打哈欠，熬不下去了，在?黎燁懷裏掙了掙，發?現鬥不過這個大人?，伸手?去找蘇鸞兒求助，軟聲說著：“阿娘，我錯了，抱。”
小夭站了一下午，又哭鬧了這麽一會兒，吃過飯，很快就睡著了。
安頓好女?兒，蘇鸞兒又去診房繼續鉆研墊子。
原來做好的?墊子被黎燁捏的?變了形，說明還是不夠結實耐用，得繼續改進。她想盡快做好給蕭雲從用上。
黎燁則賴在?診房看書。
名為看書，目光卻落在?女?郎身?上，望著她一絲不茍地寫寫畫畫、冥思深想，手?中的?書頁又被捏得皺了。
她一門心思撲在?蕭雲從身?上，竟連自己的?女?兒也忽視了？怎麽不想想，一個三歲的?女?娃娃，如此貪財是為何？
“蘇大夫。”黎燁忽然喚她。
“何事？”蘇鸞兒沒?有擡頭，目光停留在?紙上，漫不經心問了句。
“她需要一個父親。”黎燁望著蘇鸞兒，目光深沈如水。
蘇鸞兒手?下一頓，眼睛仍舊盯著手?中物事，目色卻是滯怔了一息。
女?兒需要一個父親麽？
不是有塢主在?麽，塢主是將小夭當親生女?兒看待的?，這份陪伴和庇護，還不夠麽？
為何一定?要有個名正言順的?爹爹？
“有些東西，是父親才能給的?。”
黎燁走近了，長身?玉立在?她面前，挺拔似千丈青松。
蘇鸞兒面前的?紙稿上落下一道深沈的?影子，遮住了紙上的?內容，他離的?很近，就在?她身?旁，呼吸可聞。
她沒?有擡頭，誰料下一刻，他就伸手?搶走了她的?紙稿，故意引她看向他。
蘇鸞兒眉心顰緊，“黎燁，此事與你無關。”
小夭生來就沒?有父親，就算需要一個父親，也絕不會與他有什麽關系。
黎燁楞怔，暗暗飛速思想，何時同女?郎說過自己的?真實名字？
想起?那紙契書，簽下的?正是本名。
他竟疏忽了，犯下如此低級的?過錯？
她知道了他的?真實名字，會不會又以為他藏頭露尾，有坑蒙拐騙之心？
要對她解釋麽？
告訴她他的?真實身?份，或許，她會願意替他保密？
“我並非有意瞞你。”黎燁看著她解釋，“我確實來自長安，武安王府……”
“黎壯士”，察覺他想坦白何事，蘇鸞兒及時出言阻斷，“小心隔墻有耳。”
她不想和他討論他的?身?份，不想擔著一個一點都不重要的?所謂秘密，不想要他這份看似獨一無二的?信任。
黎燁聞言，楞了一息後，在?診房門口四下看看，關上門，重新走近女?郎，在?她身?旁，用僅止於二人?之間的?聲音，說：“我來自長安武安王府。”
竟還是告訴了她。
蘇鸞兒實在?疲於應付，他告訴她這些，想做什麽？期望她給予什麽回應？
“不怕我告發?你？”他的?身?份早就不是什麽秘密，洩漏是早晚的?事，蘇鸞兒不想平白擔這個惡名。
“我若死了，你的?事，就辦不成了。”黎燁完全不怕，依蕭雲從幾次的?試探，應當已經猜到了他的?身?份，既沒?有動他，概也是有所顧慮。
而女?郎若是有意告發?他，早該把那契書拿給蕭雲從。
可她沒?有，他相信，她不會害他，不會置他於險境。
蘇鸞兒不再說話，黎燁能這樣想，倒省了她的?心。
“我的?話，你再好好想想。”黎燁說道。
她的?女?兒需要一個父親，而她，也需要一個丈夫。
她有比蕭雲從更好的?人?選。
蘇鸞兒沒?有回應，只是想起?很久以前，有很多婦人?來與她說媒，好像也曾提過，女?兒是需要父親的?。
或許，她是該考慮考慮，給小夭找個合適的?爹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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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鸞兒猜到黎燁要求學習行針是別有所圖, 答應他不過是順水推舟，卻不料黎燁格外?認真，不止天天捧著穴位圖看, 還經常待在診房看醫書。
他以前並不喜歡這些, 常常說，他是拿刀殺人?的?, 沒?有救死扶傷的慈悲心。
但這些時日，他倒是沈心靜氣, 白天看書, 夜中得空就要向她討教一些問題。甚至於她出診, 他也會跟去。
蘇鸞兒沒?有拒絕。
他討教問題, 她就耐心解答, 他隨她出診，她就帶著。畢竟答應了要盡心教他習醫, 只要和習醫有關的事, 她都會做。
這日，出診回去的?路上, 忽然下起?了雨。雨勢來得又急又密, 蘇鸞兒沒?有帶傘, 下意識加快步子, 打算冒雨跑回去。
卻察覺頭頂遮來一物，替她擋了砸下來的?雨, 下一刻, 她手?臂被人?握住，裹挾著她向最近的?一戶人?家跑去。
檀山塢的?宅子, 門樓都建得格外?敞闊，其下足夠兩個人?躲雨。
門樓下剛剛站定?, 蘇鸞兒擡手?撥開?黎燁握著她的?手?，黎燁看看她，沒?有糾纏。
蘇鸞兒和黎燁一左一右，並肩站在?門樓下，誰都沒?有看對方，雙雙瞧著眼前的?雨。
雨裏夾著風，迷迷蒙蒙，像霧一般，偏又滴滴答答敲著院門旁的?芭蕉葉子。
黎燁忽然轉目看了看身?旁的?女?郎，她面龐上帶著幾滴雨水，像凝結在?芙蓉花上的?晨露，襯托得那雙眼睛愈發?冷冷清清。
那容色好生熟悉，一見如故，但那雙眼睛，和眼中冷清疏離的?光，卻陌生的?很。
他一度因為這容色，懷疑曾經見過她，但因那雙陌生的?眼睛，又打消了這個念頭。
他是忘了一些東西，女?郎卻是好端端的?，再康健不過，若曾見過，怎麽會是今日陌生的?樣子？
他們一定?不曾見過。
只是一見如故罷了。
這場雨，也異常的?熟悉，好像他們不是第?一次一起?躲雨。
“蘇大夫是哪裏人?？”
雨打芭蕉，由滴滴答答變成了劈劈啪啪，短時間內沒?有罷休的?意思，黎燁的?聲音雖不重，卻並未淹沒?在?這雨中，清晰地落盡了女?郎耳朵裏。
在?這裏三年多，蘇鸞兒的?口音早沒?有那麽重的?長安味了，黎燁沒?有聽?出她的?來處。
這問題無關醫理，蘇鸞兒沈默不答。
良久沒?有等來答覆，黎燁抿直了唇，也再不說話。
這些日子，她待他確實不似之前疏離冷漠，但這態度僅限於習醫，無關的?題外?話，她從不多言一句。
她似乎單純地在?踐行著契書上的?承諾，盡心教他習醫。
依她的?聰明，難道從未想過，他為何要習醫？
劈劈啪啪的?雨聲，漸漸滴滴答答，兩人?都不說話，望著雨霧慢慢散去，遠處的?山石，近處的?枝椏，在?眼前一寸一寸變得明朗。
雨很小了，如細絲，不影響行路，兩人?幾乎同時邁下石階，還未走出一步，聽?身?後吱呀一聲，門開?了。
“喲，蘇大夫，身?邊又換人?了呀？”
門內出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?婦人?，故作饒有深意的?打量黎燁一眼，加重了那個“又”字。
蘇鸞兒平常出診，總有病患的?男性親友借答謝之名送蘇鸞兒回去，塢中經常有閑言碎語，雖不敢說到塢主面前，但私下裏對著蘇鸞兒，婦人?們嘴下從不留情，總要揶揄幾句。
蘇鸞兒當作沒?聽?見，繼續往前走。
“蘇大夫，別換來換去，挑來挑去了，趕緊給你那女?娃找個爹管教管教，可別叫她無法無天，坑蒙拐騙，長大了再做出殺人?放火的?事來！”
蘇鸞兒目光一沈，轉過頭來望著婦人?，“辛二嫂嫂，小夭可曾惹了你？”
“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？”辛二嫂撇撇嘴，陰陽怪氣地說了事情原委。
辛二嫂家中屯了一些藥草，本打算高價賣出的?，沒?料到家中幼子被小夭哄騙，將那批藥草收了去。那藥草正常購價是每斤五百文，但近來稀缺，漲得很快，有醫館收到九百文，辛二嫂沒?賣，想再等等。
辛家幼子才五歲，最喜歡和小夭玩，有一天把人?領了來，說蘇家醫館給到一貫錢，央求辛二嫂賣掉藥草。
辛二嫂答應賣出，但小夭提了個要求，這藥草只有根部可以入藥，葉部無用，其他醫館是不收的?，小夭說可以說服阿娘連根帶葉全部收購，但要分開?算價，根部七百文，葉部三百文，加起?來還是一貫錢，而且根葉都能賣錢，賺得很。
辛二嫂一聽?連葉子都收，自是合不攏嘴地應了，只是後來賣罷錢，怎麽算怎麽覺得虧，聽?來單價不低，一貫錢呢，可最後賣的?錢還沒?單價九百文的?高。
辛二嫂覺得上當了，可又說不上來哪裏被騙，顧及蘇氏母女?有塢主庇護，她也不敢到醫館裏去鬧，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，從此恨上了蘇鸞兒。
聽?罷事情原委，蘇鸞兒沒?有為女?兒爭辯，只說：“我一會兒叫人?送來欠你的?錢。”
回到醫館第?一樁事，蘇鸞兒便?吩咐丁香給辛二嫂送錢過去。
“阿娘，為什麽要給她送錢？”小夭對自家的?錢看得很緊，哪怕是阿娘動錢，叫她瞧見，總要來問一句。
蘇鸞兒不回答，蹲下身?子與女?兒齊高，嚴肅地看著她問，“六斤藥草，四斤根，兩斤葉，一貫錢一斤藥草，應該多少錢？”
女?兒在?算術上極有天賦，又常常跟著丁香收購藥草，耳濡目染，小小年紀便?能很快算出價錢，蘇鸞兒不認為女?兒提那樣的?要求，是無心之失。
“六貫。”小夭只當阿娘是在?考她的?算術，得意地說。
“那若是，根價七百文，葉價三百文呢，能賣多少錢？”
小夭眨眨眼，意識到氣氛不對，搖頭說：“不知道，我不會算。”
“果真不會算，要我去問丁香姐姐，當時是誰算出來的?麽？”蘇鸞兒滿面厲色。
小夭眼看被阿娘識破了，眼珠子滴溜溜一轉，見蕭雲從沒?有在?家，沒?人?能幫她，便?垂著眼睛盯著自己鼻尖，撅嘴不說話。
“把你百寶箱拿來。”
女?兒幫著做家務，蘇鸞兒會適當給她一些零碎錢，讓她自由支配，存著或者花了，她並不管太?多，但現在?，她要查查女?兒的?賬，看她到底中飽私囊了多少錢。
“去拿來！”見女?兒站著不動，蘇鸞兒微微提高了音量。
小夭知道阿娘是真的?生氣了，不敢再違逆，聽?話地拿了百寶箱來。
百寶箱上著一把小銀鎖，蘇鸞兒從來沒?見過那鎖，不知女?兒從哪裏弄來的?。只對那鑰匙有印象，女?兒日夜戴著，睡覺都不肯取下，原以為那就是個普通的?項墜，不曾想竟有這樣大用處，難怪女?兒如此寶貝。
打開?百寶箱，真真如其名。
黃燦燦的?銅板鋪了大半箱子，除了銅板，還有幾粒銀餅，甚至還有一些銀臂釧、銀項墜。
“這些是哪來的?？”蘇鸞兒只給過女?兒銅板，其他的?，一概不知。
小夭說：“我攢的?。”
“從哪攢的?？”蘇鸞兒不覺提高了音量。
嚇得小夭打了一個激靈。
小夭雖害怕，卻不肯交待，依舊是剛才那副不甘心模樣，垂眼盯著鼻尖，委屈巴巴撅著小嘴兒。
母女?倆對峙了一會兒，蘇鸞兒不再追問，肅然道：“去外?面站著，什麽時候想告訴我了再進來。”
小夭在?南墻根下面壁思過，黎燁站在?旁邊看她面壁思過。
女?娃雖然體弱，但並不幹瘦，尤其是那小臉蛋，圓乎乎的?，眼睛又黑又亮，眼睫毛又密又長，翹起?來像落在?花上小憩的?蝴蝶，撲閃撲閃的?。
至少有八分繼承了她阿娘的?好相貌。
那樣的?算術，她小小年紀就能理的?清楚，著實聰明，但一個不留心，也很容易走上歧途。
“你很缺錢麽？”黎燁在?小夭身?旁蹲下，和她保持著一步遠的?距離，聊起?天來。
小夭正在?氣頭上，瞧黎燁看著自己幸災樂禍，心頭更惱，瞪他一眼，往旁邊挪了幾步，遠遠離開?他。
黎燁偏又追了過去，“不若去告訴你阿娘，那些銀子是我給你的?，至於那些小玩意兒，就說是你買的?，或者和小夥伴交換的?，或許你阿娘……”就不罰你了。
“黎壯士。”
黎燁話沒?說完，聽?蘇鸞兒淡漠地喚了他一聲。
回頭，見女?郎肅然望著他。那眼神很明白，叫他離她女?兒遠一點，不要妨礙她管教女?兒。
女?娃有錯在?先，確實應該好好管教，黎燁沒?資格插手?，又看女?娃一眼，遠遠站開?了。
一直到傍晚，蘇鸞兒都沒?有等來女?兒的?解釋和認錯，她之前從沒?意識到，女?兒竟如此倔犟。
女?兒畢竟身?子弱，年紀又小，站了一下午，定?然該累了，還是叫她先吃飯，管教的?事，慢慢來罷。
蘇鸞兒讓丁香去喊女?兒來吃飯。
小夭回頭看了看阿娘，見人?還是不理她，忽然就朝院門方向跑了過去。
幸而黎燁就在?南廂房外?，離院門近，一下便?將人?拎了起?來抱在?懷中。
“放手?！放手?！”
小夭忽然嚎啕大哭，在?黎燁懷中又踢又打，掙紮著要他放開?自己。
蘇鸞兒也迎了過來，將女?兒接過抱著。
進了阿娘懷抱，小夭不再踢打，卻依舊哇哇哭個不停，嚷嚷著：“我要蕭叔叔。”
以前每逢蘇鸞兒對她嚴厲了些，她就嚷著要蕭雲從，不要阿娘。
小夭一旦哭起?來就沒?那麽容易哄住，連蘇鸞兒都束手?無措，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哭。
“夫人?，我去叫塢主回來吧？”丁香心疼小夭，不想她這般哭下去，提議道。
蘇鸞兒搖頭，“不用。”
蕭雲從近來因為檀山塢的?前程焦頭爛額，日日都要出去謀事，怎能因為女?兒任性就去打攪他。
“把她給我。”
黎燁朝蘇鸞兒伸手?，欲將小夭接過來，見女?郎往後撤了撤身?子，漠然說：“不勞壯士。”
那神色，竟似有些怕他把女?兒搶走？
下一刻，不顧女?郎拒絕，他還是強勢把女?娃接抱了過來。
小夭便?又在?他懷中踢打。
黎燁抱著人?，由她踢打。
踢打了一會兒，概是累了，氣也撒完了，小夭哭聲小了許多，只還咬牙切齒看著黎燁。
黎燁亦是淡著臉看小夭，兩人?就這般慪氣似的?大眼瞪小眼，看誰先妥協。
又對峙了一會兒，小夭開?始打哈欠，熬不下去了，在?黎燁懷裏掙了掙，發?現鬥不過這個大人?，伸手?去找蘇鸞兒求助，軟聲說著：“阿娘，我錯了，抱。”
小夭站了一下午，又哭鬧了這麽一會兒，吃過飯，很快就睡著了。
安頓好女?兒，蘇鸞兒又去診房繼續鉆研墊子。
原來做好的?墊子被黎燁捏的?變了形，說明還是不夠結實耐用，得繼續改進。她想盡快做好給蕭雲從用上。
黎燁則賴在?診房看書。
名為看書，目光卻落在?女?郎身?上，望著她一絲不茍地寫寫畫畫、冥思深想，手?中的?書頁又被捏得皺了。
她一門心思撲在?蕭雲從身?上，竟連自己的?女?兒也忽視了？怎麽不想想，一個三歲的?女?娃娃，如此貪財是為何？
“蘇大夫。”黎燁忽然喚她。
“何事？”蘇鸞兒沒?有擡頭，目光停留在?紙上，漫不經心問了句。
“她需要一個父親。”黎燁望著蘇鸞兒，目光深沈如水。
蘇鸞兒手?下一頓，眼睛仍舊盯著手?中物事，目色卻是滯怔了一息。
女?兒需要一個父親麽？
不是有塢主在?麽，塢主是將小夭當親生女?兒看待的?，這份陪伴和庇護，還不夠麽？
為何一定?要有個名正言順的?爹爹？
“有些東西，是父親才能給的?。”
黎燁走近了，長身?玉立在?她面前，挺拔似千丈青松。
蘇鸞兒面前的?紙稿上落下一道深沈的?影子，遮住了紙上的?內容，他離的?很近，就在?她身?旁，呼吸可聞。
她沒?有擡頭，誰料下一刻，他就伸手?搶走了她的?紙稿，故意引她看向他。
蘇鸞兒眉心顰緊，“黎燁，此事與你無關。”
小夭生來就沒?有父親，就算需要一個父親，也絕不會與他有什麽關系。
黎燁楞怔，暗暗飛速思想，何時同女?郎說過自己的?真實名字？
想起?那紙契書，簽下的?正是本名。
他竟疏忽了，犯下如此低級的?過錯？
她知道了他的?真實名字，會不會又以為他藏頭露尾，有坑蒙拐騙之心？
要對她解釋麽？
告訴她他的?真實身?份，或許，她會願意替他保密？
“我並非有意瞞你。”黎燁看著她解釋，“我確實來自長安，武安王府……”
“黎壯士”，察覺他想坦白何事，蘇鸞兒及時出言阻斷，“小心隔墻有耳。”
她不想和他討論他的?身?份，不想擔著一個一點都不重要的?所謂秘密，不想要他這份看似獨一無二的?信任。
黎燁聞言，楞了一息後，在?診房門口四下看看，關上門，重新走近女?郎，在?她身?旁，用僅止於二人?之間的?聲音，說：“我來自長安武安王府。”
竟還是告訴了她。
蘇鸞兒實在?疲於應付，他告訴她這些，想做什麽？期望她給予什麽回應？
“不怕我告發?你？”他的?身?份早就不是什麽秘密，洩漏是早晚的?事，蘇鸞兒不想平白擔這個惡名。
“我若死了，你的?事，就辦不成了。”黎燁完全不怕，依蕭雲從幾次的?試探，應當已經猜到了他的?身?份，既沒?有動他，概也是有所顧慮。
而女?郎若是有意告發?他，早該把那契書拿給蕭雲從。
可她沒?有，他相信，她不會害他，不會置他於險境。
蘇鸞兒不再說話，黎燁能這樣想，倒省了她的?心。
“我的?話，你再好好想想。”黎燁說道。
她的?女?兒需要一個父親，而她，也需要一個丈夫。
她有比蕭雲從更好的?人?選。
蘇鸞兒沒?有回應，只是想起?很久以前，有很多婦人?來與她說媒，好像也曾提過，女?兒是需要父親的?。
或許，她是該考慮考慮，給小夭找個合適的?爹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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